台北最美的一條路是敦化北路,不是敦化南路──馬翊航 《山地話╱珊蒂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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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最美的一條路是敦化北路,不是敦化南路──馬翊航 《山地話╱珊蒂化》

當我還住在池上鄉新興村松吉路的時候,我就從《漢聲小百科》知道敦化南路了。我們家是生活倫理課本中核心小家庭的模範,一家四口,父母都上班。母親將鑰匙穿上黃繩,掛在我的胸前,當池上前衛的鑰匙兒童。一九八七年陸正案的餘波,我常憂慮自己會遭綁票。一九八四有螢橋國小潑硫酸案,我也憂心放學的時候被潑酸攻擊,排在路隊尾端,先讓別人出校門。但小學三年級其實已經是一九九二年,住鄉下連恐懼的節奏也慢一些。白鐵鑰匙冰涼,薄薄胸肋前面擺盪著像小鞦韆,心裡還有另一個鞦韆。

知識從《漢聲小百科》來。小百科黃臉像吃了太多芒果,披風是臺灣的芭蕉葉,胸前是一塊太極板,調動陰陽日月(那也是他的鑰匙與小鞦韆嗎?)。服裝「純為到中華民國來傳授知識而設計,內藏超能力教學機械結構……轉動太極圖,可帶人迅速進入時光隧道。」從前看是高科技,現在看都是中華民國與臺灣。最近發現國圖學位論文網上,有人研究漢聲小百科中的臺灣/兒童論述,特殊年代的特殊中華臺灣造型。(還被稱作山地人的)我不過是數十萬實驗品中的一員,在未系統化的心靈裡,置入一些先備先驗的知識圖像。一月有被兩座高架橋架住脖子的北門(二○一七年開闊廣場終於啟用,北門伯伯齁齁笑的臉遠遠就能看見)。十二月是未來,有飛行車輪形狀的太空站(後來發現造型靈感可能來自庫柏力克的《2001太空漫遊》)。環保的月分是十月,棕色的,有國慶鳥,有生態的警告。「讓我們愛管閒事」的口號要我們當環保婆婆媽媽,東管西管。水彩手繪寫實速食餐盤,計算一餐帶來多少無用垃圾。薯條紙袋,一半餐包,尚有關節餘肉的雞腿,沙拉盒。原是為了說明多餘的垃圾,但我想要那些垃圾。十月第一天是「想要遊戲」,恣意要求物質享樂,不停說著我想要,就會得到死滅的地球。但我沒有聽話,心中喊著想要想要。鑰匙門內的世界沒有不開闊,可以養殖未來,可以多識蟲魚獸鳥,認得魔鬼的臉。

五月是藍色。沒有樹的長安東路有煙魔、熱魔、噪音魔包夾圍疊,但敦化南路是臺北最美的路。臺北人在樹盾下安詳生活,橘色旗袍婦女牽行小孩,有人提著鳥籠,小小一點在樹下,彷彿城市沒有其他聲音。滿版鳥瞰圖從南到北,手繪的茂密樹冠像花菜,厚實有形的庇護。從天而降的知識是手,調動了臺北的密度,把我吊在城市上空,觀察那些受灰塵熱氣磨難的人向此處竄逃。忠厚的樹叢面朝天空看我,好像也有一張慈悲喜捨無遠近的臉。臉。有一天小百科就在談臉。從布魯克.雪德絲到胡茵夢到觀世音,阿明的媽媽說胡茵夢是大美人。書中有一張跨頁的單眼皮小女孩,鼻梁人中吃進裝訂線內,顯現有點詭異的笑。談中國人的長相,那也不像我。

有一些假的,一些真的。(聽起來像我高中時候喜歡讀的楊牧散文?)

高中念花蓮高中,書局逛瓊林書局,只看洪範九歌爾雅聯文時報志文連起來那幾櫃。有一本李幼新志文版的《男同性戀電影》,前面是電影截圖彩頁。香豔。靠底的裝訂已經被翻到裸露,像鬆弛的內褲頭,線與皮與膠熱熱涼涼地接觸空氣,沒有一個花中男生將它帶回家。十八歲的手指由左到右,由右到左撫摸一段一段書脊。《傷心咖啡店之歌》,《荒人手記》,《山風海雨》,《昔我往矣》,《我城》,《豐乳肥臀》。牆面層板上立著《在臺北生存的一百個理由》。鮮豔對比色塊,舊物與新物並陳。怪店、戀物、經典、偏方、土味、嬉味、逃逸、夢想、個人,但我覺得太貴終究沒有買下,日後上臺北一樣要在大處小處計較。買得起的是《Taipei Walker》,宿舍大方傳閱。一期有師大公館商圈美食特輯,有大學口大腸包小腸。彈珠臺,蛋絲皮,夜市是黑底,香腸是光,看起來就像遠方燈火。我說那就非臺大師大不讀了。後來上了臺大一直到博士班畢業,一共就吃了兩次。一次是大學開學第一天,一次是後來想確認是否真那麼不如期待。

雜誌西門特輯有成都楊桃冰。初次來到店頭看見巨大的醃漬,不分品項皆是近於昆布或剝皮辣椒的苔褐色,堆在大型鐘罐裡。後來讀到張愛玲寫泡著的嬰屍,我也想到蜜餞酸甘甜。高中時候反覆看的一篇散文是唐捐的〈魚語搜異誌〉。童年村落沒入水裡的少年Q(是阿Q?但也像小百科的頭),水庫移民也是遺民。魚是我,我是魚。少年的我讀不懂,只讀到水光腥腥臊臊,少年Q在水裡洩了。寫文章也會模仿一些皮毛魚鱗,貼上一些裡面學來的詞,諸如黏膩,糾纏,凝滯,流淌,潰瀾,精卵。不知道那其實是記憶的陸沉,活物的死影。日後學讀書,學寫字,大約都如此。學會的捨不得不用,用上了又發現始終沒有學會。

三十六歲那年夏天,大一跟我上同一堂體育課的小說家出版了《文藝春秋》,寫下關於《漢聲小百科》的故事。世界的謎底被破解:阿明是未出櫃的男同志,阿桃告別了小百科後只是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女子。耀眼的知識光線,上天下地鑽探的精采一年,只能見證時間的倒退而非未來。胸前太極由陽轉陰,世界退回阿桃手上,阿桃退回世界中。眼淚是物質,是知識,在心裡面碰撞搖晃,從它們應該的出口離去了。

那時我也搬到一間有著敦化南路門牌號碼的租屋處,三十六歲從學生第一次成為社會人。住在臺北最美的路。我盤算夜裡從Abrazo酒醉搭車回家,是從敦化南路到敦化南路,車資只要一百元。也是在臺北生存的一百個理由之一。我也是阿桃,從閃耀光澤,有著秩序密度的知識世界,退回到我自己的鑰匙裡。鞦韆盪回胸前,在鑰匙裡不能當兒童。

其實敦化南路也是熱的,我們活在樹的臉下,真的敦化南路沒有辦法俯瞰它。有時候晚上好想唱歌,走到安全島中間小徑,戴上耳機開啟卡拉OK的App。聲音鎖在耳裡,各有心事的車流從麥克風傳到耳裡也被放大。行人從身邊走過,拉行胖犬,或者手提著便利商店的包子。也會有看起來比我還失意的人,在信號燈前停滯。我坐上前一個戀人曾經等候過我的座椅,重新播放自己唱出來的風聲,像另一種陸沉。

敦化南路上有兩種路樹,信義路以北是樟樹,以南是欒樹。接近秋天的某日,城市下起普通的換季秋雨,我與謝利約定要消散一個週日,搭著公車沿著敦化南北路直行,正好遇上欒樹變化。細小的黃花,像為了填補空氣中疏散的部分,與雨水相互交換著密度。安全島上的小路,攔截了花塵,活動的水與花成為平面,如細沙壇城,時間之輪。水與花後方的城市樓景,也自行疏遠,退回時間的手裡。我握起他的手。這些小百科也沒有說過。但那並不虛假,至少那為我展示了世界的光亮,大幅度的時間與地理,像是預言日後所有感嘆之物。真實之書,差異之書。樹影搖晃,變成水劑,像世界的藥片。我自己得吞服他們。我必須庇護自己。

但許多事情我也記錯了。去建國北路上的大圖書館重翻小百科,其實那條最綠最美的樹是敦化北路。但也不至於不算數,敦化南路轉基隆路轉羅斯福路,羅斯福路其實就是臺九線。沿著臺九線,就能回到松吉路了。

 

── 原文〈敦化南路到敦化南路〉摘自馬翊航散文集《山地話╱珊蒂化》

 

F1338山地話 立體書腰
馬翊航 《山地話╱珊蒂化》

 

 


|馬翊航

一九八二年生,臺東卑南族人,池上成長,父親來自Kasavakan建和部落。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博士,曾任《幼獅文藝》主編。著有詩集《細軟》,合著有《終戰那一天:臺灣戰爭世代的故事》、《百年降生:1900-2000臺灣文學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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