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途,以及呼吸的節奏──石曉楓主編《九歌112年散文選》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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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途,以及呼吸的節奏──石曉楓主編《九歌112年散文選》序

先由編選工作的尾聲說起。二○二三年底,當我從千軍萬馬夾擊竟年的雜務縫隙裡,終於初初選出三分之二篇目交付編輯時,忽爾晴天霹靂被告知,年度散文選預定篇章可能必須由五十篇驟降為卅五至四十篇。但,我還有甚多口袋名單哪。沒辦法,老師,因為你選的幾乎都是長文,篇幅因此被壓縮了。編輯在訊息裡表示抱歉。


然則我是長文偏好者嗎?這樣不經意間被點出的閱讀慣性,也許恰恰指涉了一年來冗雜的生活日常,以及對世界的感知方式。疫情持續了一年、一年,又一年,漫長的三年過後,眼下所謂「後疫情」時代,我感覺數算時間的刻度似乎也被重新校準位移了,彷彿必須經過悠長的鋪陳,才能曲折迴繞地說明些什麼;而少數短文,則是生活當中輕俏的句點。輕俏,卻並不輕盈,它同樣必須讓人反覆怔忡地讀幾個來回,才能把生活一遍遍回味透。


長的是世界的沉重,持續不斷的歷史疫情與戰火;短的是生活日常,永遠談不完的情感牽連與糾葛。長行短頓交錯著,有時倒轉或並置,而在那之間,我們是微渺的人藉由文字行走在大小事裡。


這一年的編選工作,我視之為珍貴禮物的贈予,因由這贈予,遂得以更加貫徹多年來的閱讀習慣。每當繁雜作業後的一日之末,在電腦前點開副刊版面,便彷彿潛入深海裡隨興伸展,翻閱雜誌時則像遊覽花花世界,它們常讓我回憶起青春時期的小島生活,那些每晚細細撫摩的副刊紙面,那些珍而重之被收在剪貼簿裡的文章,現下則替換成電腦桌面上不斷更新的資料夾,一篇、兩篇,它們成為冗長生活裡悠緩的呼吸,或者,艱難的換氣。


編選工作即將完成之日,我和W及L有了一場關於日常、旁及散文的聚會與閒聊,他們是少數知道我祕密工作的友朋。授權同意書已經陸續發出了,但我仍怕被任何表情影響抉擇,我們擦邊球般地隨興談論著某人的散文風格、某人的美學偏執,並且大肆批評分類的可怖,他倆玩笑話甚多,分別獻策用年齡來分類好了、用星座來分類好了,要不……(以下省略政治不正確言論三百字。我且在一個冬日午後認真詢問編輯,能否幫忙做個作者出生年月日總整理,結果被非常掃興地提醒了個資問題)。當晚最後記得的細節是W的安慰,壓力不要太大,認真寫出一篇序就好。這就是最大的壓力,我說。


說到交談,交談是有節奏的,話題開闔間,你一言我一語吱喳唱和者固然有之,偶爾舉箸飲酒不接話頭者亦自在天然。沉默也是一種節奏。但我討厭尷尬的沉默,也討厭一句一行的分段,那樣的文字像不對頭的交談,一句,被句點;兩句,被句點,每個句子都斷了頭在空中尷尬地擺盪著。反之,緊迫盯人的交談也會令人疲憊,我感到被掐住脖子被榨乾腦汁,一如臃腫的句式組合,讓人無法呼吸。


這一年,我在文字裡跳舞自嗨,體會著各式各樣的節奏與風情。散文選的分輯,說到底也是節奏的編排,但正著讀倒著讀跳著讀悉聽尊便,我只希望以一年份的散文編選,試著碰觸生活的肌理,以及世界運轉的節奏。



二○二三年初,延續前三年的社會氛圍,仍有疫情書寫文字,但已是餘波盪漾。疫情後的旅遊,則彷彿生出另一雙眼,王盛弘目睹的婆羅洲實境秀展演、黃銘昌與峇里島抬鬼節的偶遇,以及林銘亮在巴黎迷宮的探險、波士尼亞巴士上短暫的危懼與驚惶,都是令人印象深刻之作。散文選所錄則為凌性傑〈那些有你的風景〉,疫情後的死生思索與中年心境,化為風景中掩映的珍貴形影,記憶不滅、「此生愉快」,大疫後讀來格外感傷又溫柔。


現實生活中的養息與重整之外,虛擬世界裡則迎來AI大軍與賽博龐克的顛覆與衝擊,媒體對此亦有所回應,這一年裡紛紛製作專題,《印刻》「面對AI年代的再文學」、《皇冠》「明日的現在,此刻的未來」,以及《聯合報》「當AI大軍來襲」探討對醫療、文學、插畫、音響各領域所造成的影響,俱為顯例。散文選輯錄孫維民〈人工助理〉,虛擬人機交流的模式,是為對此議題的回應。


年度值得關注者尚有台灣自五月起爆發的「Me Too」運動,相關效應由政治圈擴及媒體、校園、體育、藝文等場域。作家房慧真在社群網路裡發動聲援,〈衝浪〉一文記錄了當下心境。鄭琬融〈應在場的不在場〉則勇於揭露過往接收到的暴力,那些身體發炎的記憶,如何被自我與社會正視並接納?那些「應在場的不在場」如何被承認?語調平緩的陳述與反思,讀來卻格外沉重而鋒利。


這一年裡,文藝圈失去多位令人敬重的長輩,傷逝與悼念之文不在少數,更令人感受到疫情之後人情的珍重與珍貴。何寄澎〈最後的風華:午後書房及與午後相關的記憶〉追敘每一個與老師相處的午後書房場景,動靜間林文月老師的溫藹性情具現;本文亦旁及諸多師友,一時俊彥雲集,見證了時代的風流雲散,讀之憮然悵然。郭強生〈那天的陽光:懷念父親郭軔〉以三首歌曲描繪藝術家父親的形象,前此如果讀過《何不認真來悲傷》等書,當更可體會此文背後複雜的情感與溫厚難捨的道別,那幅裁紙備墨陪父親寫書法的畫面,將會定格為永恆的思念。中壯輩作家猝逝在友朋輩中掀起的波濤,則可從黃慧芬、劉梓潔反覆的悼念中想見。黃慧芬〈舊雨:悼張經宏〉的文字裡有水,水光漫衍裡,我們看到愛走路的作家靜默行入細雨夜色中。


然而世間並非多傷感,這一年裡《聯合報》製作的「繁花盛開—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二十週年新星作品展」專題令人驚豔,陳柏言、盛浩偉蕭詒徽、蕭信維、宋尚緯、栩栩、鍾旻瑞等以小說、詩及散文新作,強勁宣告了他們儼然已是開花結果的一代。散文選輯錄葉儀萱〈我要變漂亮〉、宋文郁〈忒休斯之船〉及方子齊〈藍眼睛〉三文,展現新世代的思維與關注面向,遺珠則有栩栩〈肺腑之言〉等。與此約莫相隔半年,十月份傳來《幼獅文藝》宣布將於年底停刊的消息。自一九五四年三月創刊迄今近七十年,《幼獅文藝》培養了無數新人,這一年的閱讀過程裡,我也對各期專題製作的迭有新意,印象深刻。但願一如停刊公告所言,我們「對文藝的愛好、追求是永無止盡」,也應當保持樂觀。



回到年度散文選裡所選錄的篇章,如果從生命的軌跡回溯,林毓恩〈故事就要開始了〉、夏夏〈腳跟〉以及金慶雲〈人歌俱老〉三文,恰可形成微妙的照應。林毓恩的生態之旅有新鮮的山林氣息,充滿了生命初始無限的可能性。「開始」以後的敘述來到〈腳跟〉,則摩挲出新的中年心情,夏夏以詩的感性看待生活的粗糙,放任裡有些瀟灑,又有些世事歷練後的敏慧。至於金慶雲以九十二高齡舉辦獨唱會之外,更以〈人歌俱老〉帶領讀者暢遊藝術歌曲的世界,也經歷了藝術家的人生。「我和記憶深處伴隨一生的老歌,互相攙扶著走上台去」,這是多麼值得嚮往的老境,比起呈現好的藝術,呈現「藝術給了我什麼」也許更需要智慧。於是在老中青三代複沓堆疊的印記與記憶裡,生命的河道一點點被呈現、被改變。


而在生命的印記裡,最深的鐫刻仍來自家庭、親族與友朋關係,「難以賦形的真相」、「那些有你的風景」、「幾乎沒有原因的事實」數輯裡,都有相關題材呈現。凌性傑〈那些有你的風景〉充滿了旅途中與摯友Y無時無刻的對話。鄭如晴〈柳川肉包〉以飲食表達小琪與我的友誼,明寫摯友家庭裡小吵小鬧的溫暖,隱寫自己失愛的童年,含蓄有味。而宋文郁的〈忒休斯之船〉,則演繹了走繩索的艱難青春,那些不同人生節點的參與、黑暗中玻璃倒影的見證,以及彼此溫柔的承接,真摯可感。范亦昕看到女巫J與世界格格不入的特別,營火般的野豔為我所欣賞且珍視,〈如果魔法消失了〉,那也是因為有魔法的人總是過度溫柔。在描摹友人形象的過程裡,這些文字也透顯出作者自我的嚮往與深情。


至於寫不盡的親情文,江鵝〈吃粽〉情感表達得蜿蜒曲折,身分的過得去與過不去,全在節慶食事裡細密斟酌、反覆參詳,淡筆而有內斂的哀傷。王盛弘〈八天七夜〉則以母子之間的互動與對話,傳達那些意在言外或拙於表達的關懷,他反覆摹寫的母親形象,謙卑自持、吞忍生活,一篇比一篇還立體。與前述二文的深情致意形成反差者,另有一種冷冽觸感,展現在父亡如在的字裡行間。楊莉敏以〈變身〉指涉父親生前帶給家族的怨念與罪咎,身後乃化為夢中與實際生活裡的蛇影,在生活的縫隙裡不時流竄襲擊。在湖南蟲的〈搬家〉裡,父親的死亡一次次回返,那些骨子裡不時發作的隱痛,應當無法以止痛藥處理;而死亡,其實也就是一次次的遷徙與搬家。關於死亡,還有蘇筠雅的〈燕飛〉以舅舅為引,鋪陳在死亡與失去間,「燕飛」輕盈實為太難習得的生命招式;字裡行間亦側寫女孩在複雜的家族關係裡,迴旋的迫促與逃離之艱難。而此種艱難則被白常屾以明快緊湊的短跑之姿,異軍突起逆襲成功,〈我的短跑教練〉寫親子衝突問題,聰明幽默中略帶體貼的感傷,衝刺到位得點。


漂亮,應當成為生命展現的各種姿態。小女生葉儀萱的〈我要變漂亮〉,寫十歲起在減重美妝美體美甲穿搭術間,尋求動態平衡的苦心孤詣,筆調輕盈可愛。變美遊戲的進階版另有郝妮爾收錄於《去你媽的世界》中〈美的歷史〉一文,讀者可自行參看。林佩苓的〈姊〉寫出每位少女聽聞陌生人第一聲「姊」當下的震撼與哀慟,那些反覆檢視什麼細節洩漏年齡的內心戲、那些氣極悲極恨極的恥辱感,寫得真是拳拳到位。至於生而為男卻〈聲而為女〉的董柏廷,因女聲男相娘娘腔而生愧疚不安。我太娘了,生到我很雷,馮國瑄〈麗花〉寫身陷茫茫大霧的性別認同。馮國瑄那句「奴家,乃是麗花」的宣示、董柏廷那些抵制性別成見的發聲練習,無一不艱難。艱難的還有麗度兒.瓦歷斯〈哈娜〉裡,親愛祖母依娃兒姊姊哈娜的生命史,而高自芬〈舞姬:跳舞姊姊鄭淑姬〉則示範了另一種衝破世俗價值觀、勇敢追夢的女性典型。


再赤身肉搏些的心事,前述房慧真、鄭琬融二文外,也多見於「世界上最(不)該被摩擦的」該輯所收錄。安角〈至少還有芭蕉林〉裡幻化成女身的南洋芭蕉精,以潮溼黏膩的情慾想像、真實而放縱的野性,抵制各種加諸女子身上的禁忌與禁令,死了也要愛。陳栢青〈紙製炸彈〉尤其奔放冶豔,密室裡自導自演的意淫與自淫,又聰明又煽情。林文心〈只有一聲〉裡那鄰居自死所發出的唯一聲響,日後將化為關於女性自身的千千萬萬聲疑問,轟然雷鳴。對應「只有一聲」,林薇晨〈彼女日誌〉則鋪敘綿長,將那些個問題具象化為赤裸的生活事件,情動而哀。楊瀅靜〈淡藍色連帽外套〉半掩半映,寫另一種女性情誼的曖昧,也寫女兒與母親內在情感微妙的角力,真是每一步都艱難。


同樣教人心情沉重的,還有「幾乎沒有原因的事實」一輯所收錄。楊智傑〈沉默之丘〉寫霧中那個被我遺棄的、死城鬼域般的小鎮,離開小鎮苟活的我那張臉,怵然而冷酷。鍾睿珈〈絲瓜〉則用文學性的溫柔試圖接住自己,「諮商好像文學,一語道破,卻又周折婉轉」,誰能理解得比她更詩意?李屏瑤〈蠶寶寶〉以童年時蠶寶寶的進退場,冷靜指涉成長創痛的魅影無端,又分明有傷;〈線裡的人〉則寫囚禁於規範裡的小孩嘗試越界的危殆,溫柔比懲罰更暴力。而廖瞇〈動物標本店的幾個片段〉,則為我們指出某種生命的本質與實象。


生活/生存的確是隱微而艱難的技藝,在顏一立的〈書衣〉裡,直到遇見文學,才迎來了習藝生涯裡廣闊而空曠的風。林禹瑄的〈廢墟〉則保留了心的刮痕和糙面,護持願望著廢墟,只因能照見自我的殘破與荒涼。還有包冠涵〈當狗屎落下,落在陳舊的紙張上〉以及左耀元〈廉價棺木裡都是苦楝花〉,都寫生活的卑微與憊懶,也許真的必須靠一坨狗屎、一顆起死回生的苦楝種子,才能帶來渺小的一點信心,看到瞬間的微光與奇蹟。最後,白樵的〈呼格〉歷敘以符號指涉自身的每個成長階段,「呼格,通其稱,呼喚他者之名時的變格格位」,無論是隱蔽抑或彰顯,是多義還是簡易,各人都需製備面對生活的獨門復活神藥。


所以有時看看陳淑瑤〈到阿媛那邊去〉的日常無事,也頗有興味;有時又或許揣摩連明偉在〈犄角的脫落與再生〉裡,如何藉由球道來求道,「無藝之藝」當然是一種生活技能。而木下諄一的〈啤酒屋〉文,遙想一九八○年代末到一九九○年代,啤酒屋在台北遍地開花,眾人大啖人間煙火之盛況,歷歷在目,收尾橫空飛來的「大伙兒還是那麼年輕」一語,真是道盡滄海桑田。


「繼續延遲的故事」輯裡,確實沉沉細訴著滄海桑田的世間事。賴香吟〈兩只黑櫃〉裡所記錄的集中營往事,與童偉格近期的關懷相互唱和,然而除此之外,她更關注女性處境,〈兩只黑櫃〉藉由馬格努斯.格滕《閣樓上的祕密》(Nelly & Nadine),帶出拉文斯布呂克集中營裡妮莉和黃訥亭的故事,她們被「集中營」和「同性戀」兩只黑櫃所禁錮。而紀錄片視角之外,賴香吟以女性的敏銳提示在陰性絮語裡,黃訥亭最終仍是個漏失了前史的「收信人」。量地喫風〈ㄉㄜ.的使用說明〉藉由「的」、「得」、「地」的詞性變化及造句示例,帶出一樁異國槍擊案所造成的心靈創傷,寫法尖峭新奇,傷心自有懷抱。方子齊的〈藍眼睛〉記錄採訪心境,二○二三年二月土耳其南部接壤敘利亞邊境的強烈地震,作為特派記者,方子齊在行文裡對於像禿鷹般獵取新聞的愧然、對於災區採訪「見證但不能介入」的反思,冷靜敘寫中寓託著人文襟懷。是這些作品,讓我們聽到遠方的聲音,攪動了有情的眼目。而蘇信嘉〈害怕眼睛〉則以親臨現場的中性紀錄,讓讀者參與了養豬場平靜的血腥與殘忍,在「插入」、「拔出」的機械性動作裡,深沉的惻隱之心埋藏於字裡行間。



今年的年度散文獎得主是林佑軒的〈都春美〉。聲音本難以描摹,作者聰明迂迴,避而不避,通篇寫眉目、寫動作、寫音聲,一遍遍烘托,一層層疊高,以老靈魂鐫刻風化破碎的女神都春美,從而翻新讀者的視覺與聽覺感官經驗。而除了從都春美的歌聲裡描摹驚心動魄之美、枯槁對抗之美外,猶能從其中見寫作之道、見其對同齡友人的致意。作者跌宕為文,靈巧不可方物。在這一年的閱讀經驗裡,很榮幸能遇見〈都春美〉,那種「就是他了」的直覺性喜悅,至今回味之,仍興奮難以言詮。


也感謝白樵、楊智傑、蘇筠雅幾位寫得多又好的創作者,這一年來,篇篇隨手拈來俱是佳構,流光璀璨,教人難以抉擇。青壯輩作家楊莉敏、馮國瑄、宋文郁今年出版的新書《濃霧特報》、《黑霧微光》與《禮物》頗受好評;文壇老手鄭如晴一年來的「記食青春」系列也撩人耳目,未來成書值得期待。


在年度散文的選錄裡,當然無可避免,我展現了一名編選者的偏見,也盡量放大了可能範圍內的包容。我以為交談就是散文最基本的特質,不論是與自我祕密協商,因而聽到囈語的回聲;或者是向世界丟出一顆小石子,引發層層充滿思索表情的漣漪,散文都在督促作者,也督促讀者向生活的邊境跨出一步、再跨出一步,試著理解自己,也理解他人的生活。


遠方有戰爭,島上有天災有人禍,寫此篇序言的一年之初,日本尚且遭逢連日地震與飛航意外。世界總以不可測知的方式隨時在變動,但災難莫非總在遠方,我們都會暗自慶幸還好那不是自己?假日午間在小店裡吃食,新聞報導了一則以巴衝突,哈瑪斯方以肉身拿炸彈炸毀以軍坦克的「第一視角」畫面,我聽到年輕的幫手妹妹一邊煮食一邊看著螢光幕說,這太誇張了吧哈哈。對她而言,是否戰爭與電玩遊戲都只是屏幕中的虛擬畫面呢?


散文是這樣,它也應該是對世界的一種觀測,一種回應。


這一年島內還有無數的波濤與爭議。關於台灣文學金典獎不分文類競選的公平性質疑,關於林榮三文學獎散文首獎作品,在網路社群所引發寫作倫理的連串討論。稍早則有黃山料作品暢銷現象,引發的心靈雞湯文之批評,我則曾在文學獎決審會議場合裡,聽聞某資深作家對於「美文」的針對性發言。


關於散文該怎麼寫,大家總有好多意見,那當然也是對於文學的一種觀測、一種回應。散文的虛實問題,從廿世紀吵到廿一世紀,源於此文類對於自身與他人生活的揭露性,都有倫理承擔的責任與限度。我的個人意見始終是,事件之真與情感之真不該混為一談。在散文創作裡,虛構可能是個問題,但想像力不會是個問題,想像力當然含括了對記憶不及或模糊之處的補充,但那絕對不是虛構他人的生活。


散文的基礎,還是踩在踏實的生活上,而生活需要積累。這讓我想起《幼獅文藝》在二○二三年中曾做過名為「半途而○字救會」專題,半途的路上、剖開的人生,我以為它恰恰隱喻了散文的某種屬性。人生就是無數的半之總和,一日之半、一月之半、一年之半,「半」才有餘裕回顧,「半」才有生命經歷的應答與書寫。對我而言,散文就是這樣一種人生走到半途、一年走到歲中,工作累了,做人累了,必須停下來才能保持永遠在路上的,一種呼吸的調節,喘息的節度。


所以,我很慶幸活到中歲、走到半途,還可以在某個冬夜,有興致邀集三兩好友几邊閒聊,在舒適放鬆的居酒屋裡,那些零碎的話語交談,此刻從遠方飄來,回到耳畔。曾經的夜晚聚會像夢一樣,這一年的編選過程也像夢一樣,它們在物理層面承擔的輕重各異,但我都十分珍惜。對我而言,散文就是這樣走到半途的某個靜夜裡,把酒閒聊的魔幻時光,那些內容不拘、節奏自在呼吸的話語,當下就是散文;若有人把它重新認真思量過,珍重記下就成了生活,它們因凝止在文字琥珀裡,而有了生命的重量。


那麼說到底,就別再爭論了吧。散文就是生活,而且必須是真誠而深刻的生活。

 

F1426 九歌112年散文選 立體+書腰
《九歌112年散文選》

 

攝影/賴小路


|主編:石曉楓

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研究所博士,現為該校國文系專任副教授,教授新文藝習作、現代小說選、青少年文學、現代文學史等課程。

著有《臨界之旅》、《兩岸小說中的少年家變》、《白馬湖畔的輝光——豐子愷散文研究》等。創作曾獲華航旅行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梁實秋文學獎、全國大專學生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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