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到2021:把故事留在座位上,列車會繼續朝著光前去——《行星燦爛的時候》
逼問的是系上一群和我要好的女孩,我們一起去跨年,圍坐在山裡守著緩慢褪去的夜,等日出。我說給她們聽的時候,她們發出了陣陣驚呼,手裡的仙女棒靜靜燒著,暗夜裡的火光映著每一張專注的臉。好動人。她們接下去追問,後來呢、後來呢……
親愛的L,我坐在舊高雄港車站的老月台上看著軌道區的客車廂時,想起了那個從福隆回來的初夏黃昏。
像是小說讀到最後一章那樣激動、那樣的青春。
是銀色外殼有著藍色白色條紋的電聯車,我們並肩坐著,面朝著窗,窗外色塊般的海和樹林在風裡急速離去。只有落日留了下來,溫柔而飽滿地穿透,整個車廂被烘地微微泛黃。列車上的乘客是稀疏的,搖搖晃晃的,你忽然轉頭,開口。
「你還記得我說過要給你一個答覆的嗎?」
我怔住了。大片朦朧的金光之中,那句話像是擁有魔力,唯一能夠解開我們之間的祕密的咒語。而祕密要把時間軸再往回推移許多許多。高一的暑假,在義大利旅行時,每到一個地方,就寫了明信片寄回來給你。米蘭。威尼斯。羅馬。卡布里島。每一張都留有小小的記號,全部拼在一起就會是一個愛心。我把這件事一直放在心裡。過了很久很久之後,待到離開彼此說話都是直來直往、絕不保留的男校,進了大學,才說出來。逼問的是系上一群和我要好的女孩,我們一起去跨年,圍坐在山裡守著緩慢褪去的夜,等日出。我說給她們聽的時候,她們發出了陣陣驚呼,手裡的仙女棒靜靜燒著,暗夜裡的火光映著每一張專注的臉。好動人。她們接下去追問,後來呢、後來呢……
後來天就慢慢亮了。不再營運的縱貫線轉運站鋪上綠草皮,改造成鐵道故事館,時間接近正午,我站起身,沿著月台簷底促短的陰影,往前走,往遠方走。永遠停靠的列車也往遠方延伸,往粲然的陽光延伸,車身像是鍍上全新的烤漆一樣,愈靠盡頭,愈散發迷濛的光。彷彿正在疾駛,就將遠去。L,你那時收到明信片了,也一定有拼出愛心的,可是在長長的簡訊裡你寫道:「可不可以等到畢業之後再給你答案?」於是所有奢望、所有執念就都擱置了下來。我們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那樣,繼續生活,告白失敗還能維持原來的關係:約會吃飯,講心裡話一整個晚上,算是幸運的了吧。而且,高中才過一年,畢業是多麼遙遠,那像是站在月台,順著鐵軌望去,想要看到終點站那樣……可是連下一站都還在視野之外。
只能安穩而不知感傷地過著日子。
經過好多事,終究會抵達畢業。
畢業之後我們搭車去北海岸看海,一趟臨時起意而普通的出遊。那麼久以來、那一路上,我試著不去想自己對你的感覺,壓抑的愛戀是不是削減,變質,或者動搖……我已經不再知道怎麼走下一步時,你卻開口了。原來你認真地把那個承諾放在心上。而彼時列車正疾駛在安靜的黃昏裡。一分鐘感覺比過去整個兩年、三年,都還要漫長。L,我不想知道答案,但我真真切切地喜歡過你,喜歡著你。就算以後會發生好多傷心、難過的事,我也不會後悔那樣的決定。不會害怕哪天誰可能會先下車,揮手離開,因為把故事留在座位上,溫柔地,列車會繼續瀕臨著岸線,朝著遠方,朝著光前去。
|翁禎翊
1995年生,台大法律系輔修日文系畢,現就讀台大法研所民法組。白天是研究生和助教,職業教民法;晚上告訴自己要安靜寫點東西,記得快樂或傷心的事。喜歡海、煙火還有拉拉熊。覺得愛不是只有一種形式,遺憾與美麗往往是一體兩面的同義詞。
與凌性傑等人合著旅遊書《慢行高雄》,作品入選九歌108年度散文選。曾獲余光中散文獎、自由時報林榮三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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