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台北零度冬日的恆熱帶終端——林薇晨《青檸色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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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台北零度冬日的恆熱帶終端——林薇晨《青檸色時代》

空班時間就要結束,我們的領班小姐拿來幾個絲襪牌子的傳單,笑問大家可要團購,團購價格折得多一點。有人認真考慮起適合的丹數了。有人匆匆瞥一眼,只顧繼續梳頭。有人說這沒有預防靜脈曲張的功效,她才不買。有人對鏡把櫻桃小口塗得紅紅的,抿了抿,又揩去唇角多餘的潤澤。服務生們在制服左襟別妥名牌,接好耳麥,繫緊圍裙,從休息室出來打了上班卡,帶笑往各自奉命照顧的區域站去。泰式餐廳的晚餐時段即將開始了。

大學最後一年我決定報考空服員,可是連續應徵幾間公司都落榜。後來飛行的興致不那麼高昂了,倒是起初為了預先體驗服務業而進入的餐廳組織,就這麼成為我在課餘時間的棲身之處。

初入餐廳,當的總是跑菜服務生,專門將菜肴從菜口送至客人桌上。左手高高撐住大圓托盤,上面擺滿三道菜,右手再端一道菜,平衡感不能不好。外場餐桌一張一張開得花團錦簇,黃咖哩雞在砂鍋裡濃濃滾著,檸檬湯汁在魚爐上咕嚕咕嚕沸了,緩緩滲透鱸魚的肉身。服務生揭開鐵板牛柳的銅帽,立穩蛤蜊紙鍋的木架,熱油熱煙竄得滿座生香。客人拌勻河粉的花生粉與辣椒粉,剝下紅蝦殼,挾起青木瓜,叉著月亮蝦餅蘸點兒梅子醬。她哄她的稚子吃塊糖醋排骨,他餵他的老母喝口冬蔭功湯,湯太燙了,還得仔細吹吹涼。

客人鼓腹離去,徒留雙耳錫飯鍋裡幾粒茉莉香米,桌畔一座微涼貝塚,諸般五顏六色的渣滓。在桌與桌間穿梭以後,跑菜服務生順手將狼藉碗盞放進空托盤帶回菜口,俟接獲新鮮菜肴,又至外場巡迴一輪。

在外場與內場交界的空間,師傅透過一扇小窗遞來冷盤熱膳,這裡就是菜口。菜口設有一位控菜服務生,謹慎擔任內外溝通的媒介,並且檢查每道菜肴的色澤、氣味、分量、有無異物,確認無誤方交給跑菜服務生。菜口是師傅出菜的第一道審核關卡。站在菜口,控菜服務生可以看見廚房一切割烹事宜,對於每道菜肴的進度均了然於胸。

有條不紊的控菜服務生是整間餐廳運作流暢的關鍵。她要諦聽耳麥裡外場回報再知會內場:「某桌四季豆改空心菜!某桌公仔麵不放薄荷!某桌催椒麻雞!」她要嚴格檢視:月亮蝦餅每片厚度相仿;打拋牛尚未出水;烤豬頸肉毫無焦黑;蝦醬雞翅已經撒上裝飾的檸檬葉絲。她要預先叮囑外場:「某桌上蝦煲!某桌上魚!某桌上最後一道湯!」外場服務生便會趕在跑菜服務生抵達前,在客人桌上騰出擺放煲鍋、魚爐、湯盅的空間。尖峰餐期,師傅們同時趕出八道九道十道菜肴,倘若不能馬上送出,菜口可就要亂得滿目瘡痍――我們稱做「炸菜」。因此,控菜服務生還要妥善調度旗下幾位跑菜服務生,誰走東邊誰走西邊,腳程快的令他去遠一點的桌,身形細的令他去大一點的桌,以便鑽進客人比肩的罅隙,輕巧放一道沙嗲。

留守菜口的控菜服務生隸屬外場,卻最靠近內場,於是時時面臨夾心的兩難。再是資深的服務生,站菜口時也不免兢兢業業地,因為整個餐期出菜流暢與否,常得仰賴師傅操控的節奏。至於師傅如何操控節奏張弛,又得仰賴他們對於控菜服務生的喜惡。因此,控菜服務生無不致力維持與內場的情誼,有人接受師傅的玩笑調弄,有人勤找師傅聊天扯淡,有人常與師傅去吃消夜唱歌打保齡球,有人沒事就幫著揀薄荷揀九層塔,最直接的外交就是戀愛。當然,我這意思並非有誰真把愛情當成陰謀或手段,只是呢,有關係就沒關係,這向來是許多職場的潛規則。

然而,餐廳最大的規則到底還是組織訂定的制度本身。餐廳的內場與外場看似截然二分,其實兩者均是龐然組織裡的當局者。內場與外場應該設法戒備的不是節慶不是客人更不是彼此,而是整個餐廳組織的制度。應該是要這樣才對的。

初入餐廳時,我常常被派去別間分店支援。在這制度嚴明的餐廳組織裡,各間分店的服務生均受過整齊訓練,每逢誰家人力短缺,彼此調兵遣將是慣有的事情。陰曆新年我在火車站裡的分店跑菜,送出熟悉的菜色,說出熟悉的介紹,根據同樣一套標準作業流程。轉運節點的分店本就生意興旺,春節更是忙得不可開交。我在菜口與其他跑菜服務生合作擦拭師傅洗好的大餐盤,小餐盤,甜點底盤,湯盅底盤,冰甜點碗,熱甜點碗,湯碗。陶瓷白似霜雪,可是泰式餐廳永遠是熱帶。

我不小心打破一隻湯碗,主導菜口事務的控菜服務生立刻趕來關切,協助我將碎屑清掃乾淨,又以桌墊紙密密包好,避免倒垃圾時割手。我感到十分抱歉。那控菜服務生安慰道:「沒關係沒關係,反正還有很多一樣的。」這句話使我受到很大的震動。反正還有很多一樣的。我忽然明白,標準化的服務生其實也就是一隻小碗而已,沒有花色與尺寸的差異,便於在分店之間借貸無礙。偶然摔碎了,補上新的就好。總是有源源不絕的新碗可供替換的。

那天之後,我又繼續打破許多碗,許多盤,碎碎平安歲歲平安。依附餐廳組織的生活如此一年一年過去了。

我也開始當控菜服務生,站在菜口,在這水深火熱的廚房戰場外緣,凝視師傅的鼎鑊綻出熊熊的赤焰,煲鍋底部一圈熹微的文火,炸爐裡翻跳澎湃的烈油,烤箱燈管散發紅暖的光芒,蒸籠逸出氤氳的煙雲,即使只是涼拌一碟沙律,那費勁的調和也要產生熱與汗珠來。

菜口設有一部觸控電腦,顯示外場已有幾桌客,每桌坐幾人,點幾道菜,點了幾分鐘。餐廳組織規定內場接獲每桌點單後必須在八分鐘內上第一道菜,在二十五分鐘內上完所有的菜――無論總共幾道。這套制度對於客人是體貼的保障,對於師傅就是近乎苛求的約束了。師傅每出一道菜,控菜服務生得將觸控電腦上相應的菜名刪除,表示那菜肴已在死線以前完成,否則便會留下逾時紀錄,伴隨責罰。

餐廳的廚房是這樣一個需要抵抗的場所。抵抗火的燙,水的濕,鍋的重,刀的利。抵抗魚的鱗,蝦的腥,檸檬的酸,洋蔥的辣。抵抗時間的百轉千迴。

下午三點整,餐廳暫時打烊了。眾人窩在店面深處的大包廂用過午餐,各自尋覓舒適的角落歇息去。冬天的日色淡極淡極,像一塊煨得剔透的苦瓜。我蜷在沙發椅上,看白淨的陽光斜斜穿過落地窗,穿過餐桌轉盤上擺設好的玻璃杯,在桌墊紙上散出虹彩。一切忽然靜了,慢了,時間彷彿停止下來。在寒冷的空氣裡,有誰放低聲音說,天氣預報表示台北市區很有降下冰霰的可能。

可是泰式餐廳永遠是熱帶。

空班時間結束,傍晚五點我一踏進菜口,外場經理隨即在領台透過耳麥告訴道:「幫我通知內場經理訂位全接滿了――只剩兩張小桌是空的。」我如實轉達後,師傅們也並無一點訝異,只是擺出很稀鬆很無所謂的表情,一副逆來順受的模樣,倒是我已經隱隱感到「炸菜」的恐怖。我委託跑菜服務生備妥十幾碟月亮蝦餅專用的梅子醬,一碟放一隻小銀匙。太焦慮了,我捏著小銀匙胡亂攪拌那金澄澄的醬,忽然想起從前還當跑菜服務生時,也曾看見控菜服務生拿小銀匙撥弄碟子裡的糖醋黃瓜,薄而圓的小綠片在湯汁裡蕩漾。

菜口的觸控電腦立刻爆滿外場輸入的菜色,同時就有將近百廿道。師傅們風急火急開始烹飪工作,炒菜炸雞烤豬蒸魚燉咖哩,各司其職。他們連環拋出菜肴給我,我亦連環拋出菜肴給跑菜服務生,菜口推門開開闔闔,服務生進進出出,步伐忙忙碌碌匆匆。然而菜色挨次絡繹加點進來,內場實在應付不及,終於超過餐廳組織規定的時限,電腦螢幕上一桌一桌亮起警告菜色逾時的紅燈。

同時有九張桌子的原味月亮蝦餅未曾送上。客人向外場服務生埋怨,服務生向外場經理報告,經理透過耳麥向我催促,我在排油煙機的巨響中扯開嗓門向師傅詢問,師傅只是敷衍答道:「還要再十五分鐘喔。」平日與師傅呼朋引伴,無非希望這種時候他們賞個臉,可惜我的面子到底不夠大。然而,這些原味月亮蝦餅早在半小時前就該出爐的,這會兒再等十五分鐘,客人哪裡受得了,外場紛紛傳來退菜的指示,一塊月亮兩塊月亮三塊月亮取消了。好不容易炸出兩塊月亮蝦餅,都是檸檬香茅口味,我知道是師傅故意將原味壓至稍後,不讓外場翻桌――反正逾時都逾時了。是有這種事情的,來自別間分店的支援服務生曾說,週末餐廳滿座,他們家的師傅扣著全部蝦煲遲遲不出,以免客人太快吃飽喝足,又換下組客人進來填補空桌――反正趕在二十五分鐘內出完就好了。我不知道師傅們此舉算是自衛或反擊,然而無論哪一種皆是可悲哀的。

俄延多時,剩下六塊原味月亮蝦餅終於出爐,我親自小心送至外場,那三桌原已割捨月亮的客人看見別桌竟有,統統又把月亮點了回來。

站在菜口這火線,站在內場與外場的中間,我明確感到內外雙方的鬥法。外場的使命是盡量提升業績,內場的使命是盡速完成菜色,然而這兩項任務其實是相互牴觸的。外場為了拉抬業績,迓客愈多,點菜愈多,內場愈不可能在時限裡出菜,客人久候不耐,長此以往,外場的業績也將愈差。這是餐廳組織內建的矛盾,卻不知不覺成為內場與外場的矛盾。然而,內場師傅並非總是被動回應外場的需求,內場師傅自有他們抵抗的策略,這晚廚房當機似地當菜,就是為了促使組織高層正視電腦留存的逾時紀錄,表達對於制度的不滿。只是我也明白了,在餐廳組織裡對抗制度,這事常常演變成組織成員之間的對抗。內場發憤當菜,終究得由外場處理紛繁的投訴案件,向客人賠罪。在餐廳裡,吃飯之人是求生,造飯之人也是求生。如此的倥傯,應是餐廳勞動的本質。

餐廳工作總是要赴湯蹈火的。許多人都待不久長,又或者,待得太久太久了,終究還是選擇離開,另起爐灶。

每逢有人離職,餐廳的廚房又成為另一種清涼戰場。譬如那次,送走我們的領班小姐。打烊之際,師傅已經設下陷阱,那領班被誘騙進廚房,整個人掉進蓄滿冰水的大桶子裡,渾身西裝濕透冷透,又給噴了滿臉刮鬍泡。她驚聲尖叫,不甘示弱,雙手沾了團團的刮鬍泡就要四處尋仇,見誰抹誰,整間餐廳上演大逃殺。她再度進了廚房,師傅擒起水管瞄準她,她也執起洗碗的蓮蓬頭,雙方對峙打起水仗,漫天落下滂沱大雨,笑聲淅瀝淅瀝飛濺。

那一晚恰好輪到我站菜口,負責這裡最後的灑掃,心裡實在煩惱地上泡沫拖不完怎麼辦,受潮的碗盤叉匙擦不完又該怎麼辦,一邊為難著,一邊也遭遇泡沫與水花的波及,大叫大笑躲進內場的流理台,蹲下尋覓掩護,頭頂就是蒸魚的設備。這樣的贈別大約是永生難忘的。

這樣胡鬧歡送的夜晚還有好幾回。我總是偷偷落淚,因為又失去並肩作戰的伙伴,可是身為一個服務生,我最該明白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

 

——原文〈水火戰場〉摘自林薇晨散文集《青檸色時代》

 

林薇晨《青檸色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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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薇晨

1992年出生於台北,政治大學新聞學士、傳播碩士,《人間福報》副刊專欄「日常速寫」作者。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新詩獎。作品入選《2016飲食文選》、《2017飲食文選》。個人部落格:「某某的絮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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