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訪夜官宇宙──張嘉祥的四界佮兩面:《夜官巡場》洪明道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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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訪夜官宇宙──張嘉祥的四界佮兩面:《夜官巡場》洪明道專訪

小說《夜官巡場》出版,宣告了夜官世界終於完整。在這之前,專輯《夜官巡場》已經受到不少矚目,入圍金曲新人獎。對張嘉祥來說,小說和專輯是不可分割的、一部作品的兩個部分。

這個世界以火燒庄為中心。庄頭無大,中央是五穀王廟,較遠淡薄有鬼湖、內山,是為正面世界。背面世界裡,夜官守護村莊,聯繫陰陽兩界,牽引二二八受難魂魄探視親人。正面世界中那些不被在乎的小人物,在背面世界中的神祇。音樂作品以較多的全稱視角,透過朦朧氤氳看這個世界的背面。小說則藉由孩童的雙眼,騎腳踏車趖來趖去(sô-lâisô-khì,四處閒晃、遊蕩的意思),看四界佮兩面。講起來,頗有影集《怪奇物語》的味道。

《夜官巡場 Iā-kuan sûn-tiûnn》專輯
《夜官巡場 Iā-kuan sûn-tiûnn》專輯

 

從裂縫生出的世界

這個世界的創造者張嘉祥,來自一個類似的村落,嘉義民雄火燒庄。講起鬼仔古(kuí-á-kóo,鬼故事),張嘉祥總是特別起勁。家裡天花板上的夾層,哥哥說有著地基主在裡頭爬來爬去;儲藏室裡,擺滿做衣服的假人模特兒。

在台灣西部農村,陰陽兩界本來就不是相隔太遠的地方,先祖們總是葬在田邊,生人就在一旁勞動。民雄的墓區散落在田野間,編號編到了第23號公墓,Google 地圖上有標示出來的則共有 14 個。張嘉祥自己就有撞見玉女的特殊經驗,生活中也有口耳相傳的鬼仔古。

最近的一次,是半夜到豬牢(ti-tiâu,豬圈、豬舍)工作的母親,聽見有人撞門的聲音。豬牢四箍圍仔無人蹛(tuà,居住),倚近墓仔埔。理應不會有門,更不可能有人敲門。而母親的反應,卻是提著手電筒騎著機車,尋找聲音的來源。

張嘉祥總是往外跑,大熱天獨自往後壁河溝去,或在田洋中騎腳踏車晃蕩。最遠的一次,還和同伴們從民雄出發,去到靠海的東石,再繞回山邊的竹崎。經過太保高鐵站附近時,路因為重劃變得筆直,隨地勢上下起伏,好像看不到盡頭。張嘉祥耳裡聽著五月天的〈借問眾神明〉,突然深深感到被困住了。

能夠離家的方法,張嘉祥都試過,國小還曾經跟著人家半暝走車,送豬仔去早市。他就睡在副駕駛座,聽著司機大哥在無線電上用特殊的台語語彙溝通。高職時期,張嘉祥不喜歡學校教授的會計,到圖書館去找另一個時空。《北港香爐人人插》《殺鬼》《附魔者》,只要書名和民俗或有靈異色彩,便會收入書單。那時,張嘉祥已經開始「寫東西」。第一次得到文學獎,還用獎金請朋友一起打網咖。卻不巧在回程路上出了車禍,將剩下的錢都賠給了擦撞到的阿伯。

大學到了台灣另一側的花蓮,張嘉祥似乎已經走得夠遠。他讀的是華文系,卻時常和音樂系同學混在一起,摸索音響技術。在那裡,他接觸到各國來訪的音樂家,覺得眼界被打開了。課堂上則接觸中國、台灣、古典、現代各種作品和文學觀。

斷裂在這樣的環境被凸顯出來。上一堂課還在遙遠的詩詞世界,下一堂楊翠老師講述日治到戰後的台灣。花蓮的語言環境和過去大不相同,同學不諳台語,在地聽得到的則是原住民各族語。在知識、語言的斷裂之中,他寫下〈花巷〉〈羅漢〉〈出庄〉,開始想像不同的世界。


 

正面的鬼 背面的神

夜官世界從大學時期開始孕育,卻要到了畢業出社會後,才逐漸成形。期間,張嘉祥曾到桃園從事音響硬體工作,再到淡水從事藝術行政,到軒社學習北管。對於自己和火燒庄,張嘉祥不斷重新「認捌」(j ī n – b a t,認識)。或許因為如此,夜官世界的設定具有強烈的混種色彩。

就學時期,張嘉祥就是重度聊齋愛好者,曾買線裝書自己點句讀。聊齋搜羅了一個個鄉野傳奇,敘事者偶爾跳到故事前面加以點評,這樣的敘事方式吸引了張嘉祥。另一方面,他發現到自己對於所處環境的陌生,持續蒐集嘉義和火燒庄的文史資料,像是另一個蒲松齡。記憶中的家鄉地景,名字一一浮現,才知道每天經過的建築原來是陳實華洋樓

《夜官巡場》裡的火燒庄,時而透過孩童眼睛觀看,時而是用半文言建構出來的鄉野。閱讀時隱約可看見藏不住的實驗玩心。張嘉祥虛虛實實的使用學術引用體例,加入台語為主的《太平庄誌》,甚至還摻雜了一些客語詞彙。夜官的建構是混雜的,和大士爺同樣能安撫孤魂,兼具聊齋中對於鬼神的形象描述。而最大的改造,則是連結了死去的二二八受難者。

在這之前雖然已有結合靈異元素和白色恐怖的《返校》,受難者自身的鬼魂故事卻較少進入敘事作品中。不過,類似鬼魂入夢、回陽間看親人等的故事,在受難者家屬之中卻非孤例。根據李禎祥的整理,除了《夜官巡場》之中的盧鈵欽王育霖陳復志的家屬在口述中也有受難者回陽間的敘事。對創傷突如其來也無法述說的受難者家屬來說,這些靈異故事或許提供了一個記憶的出口。二二八相關的民間團體,還進一步讓這些死去的受難者晉升為「台灣神」。

在這樣背景下,盧鈵欽的鬼魂故事融入在《夜官巡場》中,並不突兀。《夜官巡場》火燒庄的正面世界裡,不被社會普遍接納的人們,像幽靈一般半透明的存在著。在台灣的漢人信仰中,鬼若能保佑人或具有德性,也能獲得神格。在夜官世界中,正面背面的界線並不明顯,只要有縫隙,就能穿越到另外一邊。火燒庄正面世界裡像鬼一般的人到了背面世界,卻有了神性,成了羅漢、仙女。正面世界的陰神水流媽,則在背面世界中顯露了鬼的無奈。

裝咖人樂團
裝咖人樂團

 

晃遊目的地

不過,小說《夜官巡場》雖然有人鬼接觸等元素,但卻沒有走向類型化。在小說中穿梭正面和背面之間的,是騎著單車四處晃遊的男孩。男孩以「我」這個私密的口吻提取記憶,以新鮮的眼睛看火燒庄。起先,男孩看起來意圖並不明確,一一記下晃遊所到之處、所遇之事。這使得小說像是一場車速閒適的公路旅行,和音樂的敘事方式有很大的不同。

《夜官巡場》創作歷程特殊,歌詞和小說同步誕生。這也讓人好奇,在創作時,是否已經意識到自己寫的是歌或是詩?張嘉祥說,創作時的確有意識會是歌詞,特別注重聲音。回頭看台灣的音樂史,其實水晶唱片已經在音樂上嘗試結合傳統和搖滾,自己再經歷一次,用自己的方式來轉化這些斷裂,表達自己的理解。在小說創作上,也有類似的體驗。

至於如何將音樂和小說同時呈現給閱聽者,張嘉祥想過各種方式。是邊聽專輯邊讀小說嗎?還是用其他方式融合。最終的決定,是將小說的原名《遺棄之神:夜官》,改為《夜官巡場》,兩者合而為一。

《夜官巡場》中單就火燒庄的部分來看,已自成一格,被問到為何特別寫了盧鈵欽和林秀媚(盧鈵欽遺孀)。張嘉祥說,他時常也害怕自己是被忘記的人。那些不被歷史紀錄的人、不被社會正眼看待的人,都會被一一遺忘。創作期間,張嘉祥最擔心的事情之一,是在虛構中被指認出來。這或許就是小說有趣的地方,迂迴而認真。也因為創作的關係,張嘉祥向母親提起一些往事。當談到幼時撞見玉女的記憶時。母親卻說他不記得了。

── 原文刊載於《文訊》雜誌第443期

 

9789864504718
夜官巡場Iā-Kuan Sûn-Tiûnn(精裝小說專輯版)(簽名限量版)

 



|洪明道

洪明道,住院醫師及下班時間的小說寫作者。出版《等路》《祝福的意思:等路台文版》,曾獲臺灣文學金典獎及蓓蕾獎、金鼎獎。長期關注台灣文史和非類型小說的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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