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故事中的物鬼神人:張嘉祥的生物質層書寫──鄭順聰《夜官巡場》推薦序
隔壁庄的嘉祥用淡淡的哀愁口吻,紀錄片般的手法,穿越起霧的芒果樹隧道,帶讀者聽眾走進火燒庄(Hué-sio-tsng)的魔幻場景。那是一種神祕的招喚,招喚嘉祥這外出的遊子回鄉,回顧記憶中閃現的好奇與靈異,凝視現代科學與分類譜系中無法歸納的真實。
活在故事中的物鬼神人:張嘉祥的生物質層書寫 /鄭順聰
女兒與太太都在城市裡長大,每次帶她們回嘉義民雄家,我都會故意開車到阡陌鄉野間晃遊。她們難以感受「風吹田洋」的悠閒與樂趣,只覺得無聊至極,叨唸著說:
行到佗位攏嘛仝款。
聽聞此言,我隨即反駁說,可處處都不一樣咧!你看那田埂的線條之間,藴藏著豐富的生機,花草果樹與無邊的稻子,更有青蛙蜻蜓蚊蟲與蛇⋯⋯大樹總在大地的風水處點穴安座,天氣清朗時可望見遠山,還有自在的鳥與勞動的農人們:
行到佗位攏無仝款。
女兒全然不想聽了,耳朵自動長繭,轉移話題玩鬧去。
每次回鄉,總重複同樣的話題,好似itune按下重播功能。然而,自從裝咖人樂團《夜官巡場》專輯發行後:
仝款話母,無仝款的風景。
鑼鼓聲點點序奏起,鼓吹(kóo-tshue,嗩吶)於音域的高空拉出昂揚。緊接著眾聲齊奏、生死騷動,環繞著廟埕、村莊、田野,建構起真實交錯的音場。
我沒說實話,女兒們看起來單調無聊的風景,在我的眼中,每一處角落與陰影,可藴藏著古老的故事,瘖啞著哀傷的人,被放逐的物鬼神人,流竄且環繞著。
在我眼中,《夜官巡場》非虛擬小說,乃真實的事件,故事裡所寫的物鬼神人,一點也不稀奇,絲毫沒有恐懼感,因都是從小生長於田野的我們之所見所聞,就像扮仙,日日在左鄰右舍家裡頭,危險田野,廟宇與溝圳,還有孩子的陰陽眼中上演。
古稱「打貓」的民雄,我們的鄉野日常,總會有位活在病與時間之中的阿媽,被現實碾壓的親戚,沉默嚴肅的父親,以及一位大姐姐「周美惠」——宜與洪明道《等路》中的洪小姐並讀,她們的生理或背景有無法彌補的殘缺,被中南部社會的傳統結構綁住,卑微地留存最後的掙扎與盼望,是生理男主述者的好奇、曖昧、鏡照,更是對過往歷史與生命歷程之回顧。
嘉祥筆下的人物,比明道的更為破碎邊緣,借書中的台語,我稱之為下跤層(Ē-kha-tsân)。它們存在於台灣城市邊緣的鄉村的更邊緣,毫無能力到外地發展,俗說的無出脫(bô tshut-thuat),是荒野懸崖下被丟棄的層疊霉臭,僅靠先人留存的老舊房舍與前現代技能,「生物質層」般存在著。
與人共處的遊鬼棄神也走不出去,在鄉野間徘徊晃遊著,神不靈、鬼不惡,帶殘缺的身世,哀怨的心情,被更為怖懼的巨大結構控制著。
物鬼神人的命運是一樣的,早存在於台灣的大城小鄉,不只我們民雄,全台如此這般的地方到處都是。但打貓人不同的是,我們用文學藝術銘記,不斷生產文本:中正大學「重構大學路計畫」做了詳盡記錄且煥然活化;阮劇團一系列的劇本與演出,場景原型往往位於民雄,是台語編劇盧志杰的氣口轉化;順聰我也在《家工廠》、《晃遊地》、《大士爺厚火氣》與詩句中持續建構著,更是導演盧盈良紀錄片《神人之家》凝視的故鄉。
我是土庫仔(Thôo-khòo-á)的囡仔,筆調抒情詩意;隔壁庄的嘉祥則用淡淡的哀愁口吻,紀錄片般的手法,穿越起霧的芒果樹隧道,帶讀者聽眾走進火燒庄(Hué-sio-tsng)的魔幻場景。那是一種神祕的招喚,招喚嘉祥這外出的遊子回鄉,回顧記憶中閃現的好奇與靈異,凝視現代科學與分類譜系中無法歸納的真實。
相對於將靜物的影子細描於牆壁的當代城市書寫;嘉祥將北管的激昂尖銳順入其流動的書寫。
在此思考文學史思考得更為澈底的時代,稱呼此類型的著作為「鄉土文學」或「新鄉土書寫」,是文類的歧視與污名。非奇觀窺看,拒絕虛偽的悲憫,學術距離與理論架構絕對是種詭計,這是我們生命的真實。
我總覺得每個人在長大前,都會天生懂一些咒語、法術或巫術,總會有靈驗的瞬間,不管多麼荒誕。 ——〈燉一鍋菩薩肉〉
同是東榮國小校友的嘉祥、志杰和我,都曾親眼目睹且體驗過,我們是活在故事裡的打貓人,深切記得且寫了下來。我的本質是詩人,志杰為劇作家與表演家,嘉祥則彎下狗公腰,全力地吼,在鑼鼓聲的點醒下,鼓吹昂揚吹起,這道浩浩蕩蕩的隊伍,即將在繁華熱鬧的田野巡場:
綴夜官做伙過橋囉!
作者簡介| 張嘉祥
1993年出生。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畢業,目前就讀台灣師範大學台文所。嘉義民雄人,火燒庄張炳鴻之孫。從事音樂製作及創作、文學創作、Podcast主持等。現為「庄尾文化聲音工作室」負責人、台語獨立樂團「裝咖人Tsng-kha-lâng」團長、Podcast《台灣熱炒店》節目主持人。2021年出版《夜官巡場Iā-Kuan Sûn-Tiûnn》專輯,入圍第33屆金曲獎最佳新人。曾獲文化部110年度青年創作獎勵、文化部110年度扶植青年藝術發展補助計畫補助、文化部110年度語言友善環境及創作應用補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