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一點,少一點,靜一點──黃秋芳主編《九歌109年童話選》序
《九歌109年童話選之平安相守》主編的話
〈慢一點,少一點,靜一點…… 〉黃秋芳
全球瘟疫,蝗災饑饉,澳洲、美西大火,國際間緊繃的內戰和種族紛爭,數不盡的痛病悼亡……,《時代》雜誌封面打上一個紅色大叉叉,封存「史上最糟糕」的二○二○年。因為失去得太多了,我們不得不學會珍視生命僅有,領略慢一點,擁有少一點,生活靜一點,反而咀嚼出更豐富的滋味。
時間的行走改變了流速,慢慢經歷,慢慢感受活著的每一天。靜一點、少一點、慢一點,成為溫暖的倖存密碼。遠從三月十九日開始,臺灣限制入境,這種迫不得已的「軟鎖國」,讓我們在國際崩亂中如一葉飄搖小舟,忐忑,不安,一路戰戰兢兢走到現在,是艱難的挑戰,也是獨特的機會,讓大家重新感受,安安靜靜在家,能夠平安相守,就是最美好的祝福。
1. 靜一點,心就亮了
接編年度童話選後,特別希望標示出這個特別年度的創作櫥窗。面對媒體有限,加上企畫寫作和系列童話擠壓了自由創作的發表途徑,規劃了「平安相守」童話邀寫,關上國門,我們在自己的小屋裡點一盞燈,暖暖的,沒有舞臺豔色,也沒有喧聲熱鬧,只是讓孩子們看得安心,也讓我們自己,素面相見。
回想起來,過去連續三年在《九十五年童話選》《九十六年童話選》《九十七年童話選》決審會議,我僅列席觀察,由孩子們自行表述和拉票。面對這一年無酬、限題創作、不一定入選結集,就算專心找尊敬又相熟的朋友,也覺得自己臉皮太厚了些。值得感恩的是,國界關門這天,寄出限定題目「平安相守」的小童話邀稿信,近晚就收到陳景聰溫暖的〈春天的笑臉〉,點起「平安相守,童話小燈」的第一線光亮;鄒敦怜的〈聽,詩的聲音〉,甜蜜得讓心都融化了;不斷冒出奇想的顏志豪,秒回〈生日快樂,小橘熊〉,還呼應了以《我們要去捉狗熊 》深受臺灣讀者歡迎的英國童書作家Michael Rosen發起的「尋找小熊」運動,尋找自己的臉,一如人人在窗邊擺放小熊玩偶,讓孩子隨時看到甜甜軟軟的熊,不需要做甚麼,就是安安靜靜,帶來一些不必說也能安心的小小安慰。
《九十五年童話選》
兒文所的牽絆,「法力無邊」。大起膽子邀約同班同學的點點星亮,綻放出異彩,在安靜的文學星空安撫著流離不安的心。經常得獎的黃培欽,用〈平平安安的愛心樹〉領著孩子們回到〈灰姑娘〉般的經典傳奇;蔡孟嫻的〈螢火蟲〉,帶著點民間故事的素樸穿越幽冥;好喜歡林美雲的〈河童的守護〉,藉著玄祕的傳說引出潔淨的水,淘洗疾厄,遠離病毒;亞平的〈小田鼠和老山雀〉,有一種沉默的力量帶著大家穿過憂傷原野;花格子極具現代節奏的〈校園來了一隻豬〉,天真淘氣的視野游移,提醒大家,少出門就不會替大家惹麻煩。
特別驚喜的是,沈秋蘭的〈老樹和大象〉,以及方素珍寄來的圖畫書原稿〈音樂在哪裡?〉,這兩篇充滿畫面的溫暖童年,成為創作坊低齡孩兒們的「最愛」。我們在教室裡講故事,這些稚拙又努力的學習、親密又相互理解的情誼和「百年愛不移」的溜滑梯,不斷成為孩子們創作時的回溫。
為了〈小黑頭笑了〉,和深情的妍音不斷書信往返,催生出一系列「童話創作課」的討論。黃登漢〈平安,才能相守〉的滔天洪禍,更是催促我們,重新思索生活的必要和慾望的節制。
最有趣的是,耀眼的「文壇雙林」,分別在不安的年代裡開出綻開笑渦的小花。,幾乎獻身兒童文學的林世仁,在忙碌的搬家行程中先想好,萬一沒寫出來,有一篇筆記小說裡的舊稿可以備用,不過還是相信時間長,可以寫得出來,果然,〈坑道驚魂記〉湧現出一群又一群病毒小小兵,彷彿在紙間跳躍著一大串又一大串誰都聽不懂的神祕囈語;「高高在上」的林哲璋,這位中文系和法律系雙學位的高冷學霸,讓簡單又開心的平平和安安,在〈平安相守〉裡一直牽著手一起守下去,簡直成為平安吉祥物,連我都很想跳下來寫「平平安安」同人誌。
讀著收錄在自媒體「平安相守小童話」http://mypaper.pchome.com.tw/joyhi5877/category/46裡的精彩作品,童詩童話作家山鷹這樣說:「秋芳老師登高一呼,好看有趣的童話故事源源不絕。」
我不敢掠美,只有無限感謝。這本書的結集,是因為每個人心裡都有一盞燈,想在這混亂時刻,做一點美好的事,安慰別人,同時也安頓自己,這才接生出機會,讓這些充滿個人理想的小童話,以動人的微光,「整隊」集合,用安安靜靜的力量,照亮黑暗,為這混亂的世界帶來一點點溫暖。
2. 少一點,唯願平安
庚子年,變動很大,年度童話選的小編輯也換了兩次,前後五位評審參與投票,孩子們好喜歡「平安相守」系列的所有童話,每一篇都成為掌心裡的寶貝,選擇和割捨,成為凌亂年代的遺憾拉扯。最後,我們不得不接受,少一點就少一點,唯願平安。
那些從文字虛空接生到人間現世的每一篇文章,即使不在這本書裡,也將在漫長的流光裡,閃現光華,在每一個剛剛好的時刻。
開場從「愛與追尋」開始。林佳儒充滿透明感的〈初雪〉,是一個又一個小宇宙不停的張望和醒悟;韓麗娟充滿母心神話原型的〈月光〉,帶著少女動漫的遊歷和對決,兩篇美形作品都深受歡迎。施養慧在〈天字第一號情報員〉裡的豐富意涵,從「影子」出發,在光和影中如跑馬燈快轉,後勁極強的卡漫節奏,一開始,讀者有點跟不上,隨著漫長的評選期,越來越能讀出不斷歧生出來的豐富;江福祐的〈派大叔的戀愛物語〉,集現代、頹廢、純愛、驚悚於一爐,喜歡和不喜歡的意見在兩極拉鋸,頗能撞擊出火花,走出童話新路。
到了「溫暖陪伴」,成為全書中最寧靜的風景。能寫又能畫的貓小小,用〈太陽的金色別針〉發出光芒,照亮每個黑暗角落,在驚天奇想中表現出平淡日常的混亂和甜蜜;九十九年度童話獎黃蕙君久無新作,童話魔法棒一揮,就是一雙每個孩子都渴望擁有的神鞋,無論在比賽或考試都可以得獎的〈幸運星〉,高票洩漏了小評審藏在內心的願望。
這一年,我的「磨工」頗有收穫。剛在二○一九歲末以短篇小說〈擔馬草水〉和長篇小說〈胡神〉獲文學雙冠王肯定的姜天陸,早已遠離童話創作,不過,我難過的時候很喜歡反覆讀〈擔馬草水〉那種淡淡的迴望和惆悵,不知道有沒有卸下的洞察和感傷,有一種現代人少見的「慢速」,好不容易,〈山蘇之歌〉誕生了,仍然這樣淡然而溫暖;還有天生的小說好手張友漁,近年來很少寫童話,這一年,從金鼎獎作品《壞學姐》冒出來的「魚小章」,和怪獸糾纏在一起,連續三篇怪獸組曲,當瘟疫全面臨襲抹平了地球上貧富貴賤的差異,〈怪獸與地球人〉的物種平權,好像也就不難想像了。
「圓成缺憾」這一章,有濃濃的失落、淡淡的悲傷、深深的感悟和淺淺的惆悵,極能撼動早熟的小評審。陳依雯藏在〈二次運球〉裡的絕望和悲傷,讓孩子們自覺地找到重新開始的勇氣,最有趣的創作起點是,臺灣真的有「二次運球」設計公司唷!將廢棄球類結合其他複合材質製作成「綠循環」的尖兵,重新建構「少一點,也不錯」的新世代規則;用功嚴謹的謝鴻文,扣住地景、風情、作家、作品,以及文字的魂魄,以〈地藏王菩薩玩捉迷藏〉向天地致敬。也許因為童年時鹿橋的《人子》讓人太震撼了,我一直糾纏在這種揉雜著純真和詩意的跨界小童話,無從掙脫,相信「只有好的文學,沒有兒童文學」,找到治學嚴謹的跨文類名家吳鳴,跨界書寫〈平安夜的鐘聲〉,呈現一種永恆的時空感,慢慢靠向經典童話的人文象徵,有後韻、能回溫,在舊傳統中注入了新世代中勉力求生的溫度。
很少出現在活躍現場、總是安靜地在寫作上翻新的陳昇群,不但「秒回」邀稿,還在住院時反覆惦著,幸好早就構思好了〈偷帽子的浪豬〉,最後附了短函:「真心謝謝你的邀稿,在這特殊的時日跟著您盡己之能分享一篇童話,是榮耀,也是幸運。真的是遲交了,唉唉!對不起。」這樣優秀又謙和的創作者,讓人特別尊敬,一直保留〈偷帽子的浪豬〉,直到文藝節才正式發表,浪狗浪喵浪豬,找到庇護就是「家」,何等簡單安靜的平安相守啊!是生動的好構想,也是溫暖的大悲願。
3. 慢一點,相守就好
創作坊粉絲頁從三月十九日開始,每晚增闢「夜深了,說個故事給你聽」的小童話專欄。每一天、每個節氣、每到值得祝福的節日,都搭配一則應景童話相應回甘。十個多月的故事專欄,從輪番上陣的名家邀稿、自由投稿、兒童創作,後來又在《崑崙傳說》出版後,聽孩子們驚呼黃帝怎麼這麼壞!啊,我其實不想把黃帝寫「壞」,只是覺得大一統的約束,很容易犧牲個人意志,忍不住商請梁書瑋提供二○一七年開始為蚩尤和諸多惡獸翻案的「夢小妖」系列,連載成主題作家。
從鄒敦怜開始連續展出的主題作家作品展,感謝薩芙、邱靖巧、黃蕙君、許佩娥、山鷹、謝鴻文相續接棒,無酬提供了很多很棒的小童話,施養慧鍛古典風情轉鑄於在現代生活的精巧設計,很適合做各種特殊紀日的展示和提醒。
因為邀稿往返,見證了陳昇群和施養慧對童話創作的執著認真。我在作者彌封時交出臺中文學獎〈豬十二龜十三〉作品推薦,結合開心童趣和現代生活情調,把艱難破碎的混亂生活簡化成森林求生後形成嶄新的生活冒險,後來知道是陳昇群作品時,確信他真的是臺灣童話的精彩象徵;施養慧的〈小虎來了〉,從王母娘娘的蟠桃園和愛貓小虎這兩件寶貝說起,迷萌的深情庇護,精巧的淘氣逃竄,到最後總算在秋晚受制,秋老虎來了!成為這一年小評審們閱讀國語日報最喜歡的記憶,談起來嘴角邊都藏著隱密的微笑。
年度童話獎,盤旋在陳昇群的流浪動物和施養慧的友誼修行。他們這一整年的整體成績,不約而同在〈小虎來了〉和〈豬十二龜十三〉這兩篇帶著民間故事色彩的傳統土壤上,接生出新鮮生動的靈動角色和情感渲染,實在難分軒輊,直至〈小虎來了〉的淘氣比認真的〈豬十二龜十三〉更討好兒童思惟,年度童話獎,就先讓施養慧帶著她的「天字第一號情報員」,為我們揭露古典現代、天上人間的更多祕密情報。
歷史總是這樣神似地以橢圓軌跡慢慢重複著向前滾去。九十六年度童話獎,游移在亞平和蕙君之間,怕引起爭議,終究捨了我姪女兒蕙君,幸而三年後她還是從傅林統主編手上戴上桂冠,我相信,陳昇群的成績,日後定然不會被掩蓋。
二○二○年結束了,瘟疫還在流衍,搶先的疫苗存在著諸多風險,新的變種病毒又出現了。透過臺灣的童話櫥窗,我們看見一種深情守護的決心和力量,慢一點也沒關係,相守就好。最後的「平安守護」,從薩芙〈當世界生病的時候〉,展開孤島的佇立和深情的漂泊;蔡淑媖「初寫童話」的元氣淋漓,從一個可愛的口罩延伸出〈遇見愛〉的生死不悔;強佔暢銷書排行榜、無所不能的鄭宗弦,時間行程忙得不得了,還是像個大天使,抓出〈三位小天使〉,讓罩罩、香香和嗶嗶化身成口罩、香皂、額溫槍,繼續照顧他所深愛的孩子們;獸醫師邱靖巧高密度的〈雪狐小被被〉,濃稠而多層次,帶著我們進入夢國,如幻,還真。
被視為「史上最糟糕」的一年結束了,我們留下許多記憶,慢一點,少一點,靜一點,咀嚼起來,特別有味道。一整年的童話關注,和創作者們往返討論、修潤,常常有一些動人的瞬間微光,照亮晦暗。準備揭開童年迷霧的向鴻全,經營獨立書店的夏淑儀,常淘氣地說要當我的「小學徒」的劉湘湄,往返了幾次文稿討論;史家余遠炫在悲傷年代寫不出童話,特別寫了〈那一年,西元一三四八〉回望黑死病;充滿「利他」情懷的小說家林黛嫚,跨界書寫少年小說〈今天要做什麼呢?〉,充滿溫暖的祝福。
還有一大片讓人期待的小花園,正在泥土的滋養中茁長著。謝謝少年小說作家陳沛慈、 陳佩萱,愛畫畫的王金選、Ada和鄭雯芳,小說家凌煙、陳榕笙的跨界書寫,生活、工作兩頭燒的蕭逸清,寫字畫畫相聲無所不能的王家珍,竟還是棒球評審的蔡幸珍;文字極暖的黃雅淳,總在寂寞中藏著溫柔奇想的黃筱茵;從晚明性靈跨向兒童文學的「大老」許建崑;一輩子都是憤青的公視記者林燕如,我那愛作夢的妹妹黃詠絢,我的文青學生張育甄和紀怡箴……,以及曾經寄過稿子給我的每一個人,在年初時慎重盛接了這個悲傷年度的溫暖邀約。
不一定需要真的寄出稿件,光是願意「接住」,就是一種驚喜。讓我們相信,有這麼多人用童話點燈,把「平安相守」的大願,化成文字的守護,小童話的美好旅程,還有更多沒有說出來的餘韻,持續搖盪著……
稿件可以慢一點,人生可以緩一點。總有一天,從來不寫童話的人,寫出前所未有的創新視角;從來不想發表的童話種子,住在心靈角落暖暖烘著,無論這樣、那樣,都很好。
《九歌109年童話選之童話小燈》主編的話
〈溫柔些,開心些,輕鬆些,自在些……〉 黃秋芳
1. 溫柔些,遇見微笑
小評審坐定後,亮亮的眼睛宛如一盞小燈,在晦暗不安的二○二○年,閃爍著希望。決審會議前,先和大家分享,二○○三年Sars突襲臺灣,我們在毫無準備下承受諸多苦難,就在這個特別年度,徐錦成建構起《年度童話選》的起點,確立「小評審」的獨特觀點,並且以鄭清文〈臭青龜子〉標舉出年度童話獎的高度,讓頂著瘟疫滿天、蹣跚前行的小評審們,理解自己承先啟後的歷史意義。
回顧童話選一路走來,從超級用功的徐錦成手上接棒,戰戰兢兢,糾纏在《九十五童話選》的兩百五十七篇、《九十六年童話選》的三百一十篇到《九十七年童話選》的三百二十七篇的龐雜作品中。連續三年,訂閱《國語日報》、《國語日報週刊》、《康軒TOP945》《毛毛蟲月刊》、《行天宮通訊》,還麻煩謝鴻文替我跑圖書館影印《更生日報》和《人間福報》,一整年盯著各種文學童話徵獎,有小學生、大學生,以及各地文化局的文學獎,信件往返、稿件影印,結集後寫感謝信,最後再努力釐清作者年度發表篇數和風格,討論發表媒體特性和稿件總數比歸納與分析,從文學獎取材方向中萃取出社會意義,並且盯著孩子們確立童話觀,講清楚評選原則,深怕對不起任何遺珠。
這一年,也許是大環境改變了,也可能因為我比較「長大,成熟」,學會更溫柔一些,對自己放手,也對緊盯著孩子們的神經質,慢慢鬆綁。訂了《國語日報》,收錄一○八篇童話;鴻文提供兒童雜誌《小鹿》、《火金姑》、《未來兒童》、《國語日報週刊》,共六十八篇;辛勞的欣純替我準備文學獎作品二十五篇;本來計劃到國家圖書館影印的《更生日報》、《人間福報》和各種微型雜誌,因為疫情影響,全都放棄了;讓人驚喜的是,「平安相守,童話小燈」主題邀稿,收納了三十一篇各界好手精彩的童話競寫,總計二三二篇傑出窘一的創作風景。
一直著迷於「異質跨界」,年初時刻意從同一年級的孩子們中,選出熱愛瑞典電子音樂人艾維奇(Avicii)的小男孩,音訊編程、詞曲混音,即使靠近死亡、仍渴望把最陽光的音樂留在人間,這就是他崇拜的生命使命;同時奔忙於美術班和英資班的林子筠,是我最喜歡的孩子,總扛起領導職責,把大家團在一起,不斷在團體任務中創造奇蹟;為了對照,又找了就讀於自然學校,無憂無慮、從沒有考試負擔的郁儒,和這三位背景迥異的小評審,一起跨向長達一年的童話閱讀跑道。
時至四月,小男孩的閱讀行程不斷脫隊,八月時決定撤換評審,雖然孩子的媽媽一直保證會趕上進度,我卻直覺,問題只會越陷越深。九月中,又發現認真好強的子筠,不再追著我要稿子,在美術佈展、英語比賽的緊湊行程中,我雖不忍、還是提議:「要不要放下編務,專心布展、比賽?」
「這樣,好嗎?」子筠有點遲疑,表情卻鬆了一口氣。歲末時,佈展、比賽告一段落,她開始關切童話選進度,有眷戀的深情,有共榮的歡喜,當然也有一點點揮不去的惆悵。我安慰她,人生總是一翻篇就過去了,和一段美好的生命旅程擦身而過,想念就夠,切莫太過牽戀。
一向「螺絲鬆脫」的郁儒,反而成為唯一堅持到底的孩子。接下繁重編務後,換了種鮮活濃烈的生命焰采,一整年專心致志為每篇童話寫超短評;把每個作文題目都寫成小童話;霜降前我摔了一跤,髕骨裂傷,這個淘氣又少根筋的孩子忽然接手下課後教室整理的工作。我確信,童話裡的生命象徵,讓她越來越能理解,靠近每一個人的內心,並且興高采烈地走在充滿熱情和專長的人生路上。
換小評審,迫在眉睫必須面對的,就是時間壓力。一年僅剩四分之一,得找「時間控管嚴謹」的孩子,為了多元評選,我改變「異質邊界」,從七年級的郁儒往下找了五年級的丞妍、往上找了九年級的芸瑄,趁中秋連休,讓她們先帶三個月的稿件「試讀」,如果不曾因為超重或心急而「翻車」,就一路「駕馭」在不斷超車趕路的年度童話採集旅程。
謝天謝地,隨著一次又一次看小評審分享著童話異想,我們終於遇見剛剛好的人,一起微笑前行。
2. 開心些,遇見剛剛好
決審前,為了讓孩子們熟悉正式文學獎的規格,要求小評審,先發表自己的童話觀,理解每一個人在審稿時不同的切入點,凝聚必要共識。丞妍講究在真實和想像中搭一座橋;郁儒在意收尾餘味;芸瑄尋找自己設想不到的驚爆點。
這一年,我比以前放手得更徹底。孩子們以手中預先並列所有評審投票的初審表為準,各自圈選出最喜歡的五篇作品,在至少兩票的作品中,相互討論、拉票,一次又一次圈選,每一輪的統計和討論約略可以確定入選三到四篇。根據初審表,顏志豪〈哈囉滑鼠隊長〉、林哲璋〈七月半傳奇〉、岑澎維〈懶惰鬼什麼都不會〉、林世仁〈汗奶奶和呼嚕嚕爺爺〉、王麗娟〈牆壁壞壞〉,很快就無爭議高票入選。
為了凸顯出一整年童話發表的不同樣貌,尤其在寫作技巧的翻新嘗試上,形成年度指標,特別保留原訂在「平安相守,童話小燈」活動中開展第一棒的〈真相〉。山鷹和林茵科幻異想,從題材、報導、論述,反覆鑽研,病毒、醫技、科學、星空……,經歷長達五十天的對話和討論,彷如扶著石壁摸索,靠著隱隱在洞口閃爍的微弱光芒前行,伏筆必得解謎,首尾需要呼應,一路歧生的演繹和歸納,最後的串聯和統整,漫長的寫作角力,像不可能的任務,用感性包裝的小童話,完成理性論述的大探險。
小評審的評選,只看作品、不看人名;不會注意到文學獎的名次。這樣的評選,當然會跳出很多有趣的意外,許多「自己打自己」的童話短路,看起來就特別荒誕可喜。鄭丞鈞今年的童話收割,成果斐然,〈吸血鬼阿德〉、〈九個橘子〉都深受歡迎、些微摻雜異議,最後由溫暖的〈小狐狸下山〉順利入選;同樣也是得獎好手的張英珉,〈修玩具的老醫生〉打敗了〈沙漠小狐狸薛比〉;陳景聰盤旋在〈微笑公主的眼淚〉和〈春天的笑臉〉,春天讓大家想起和爺爺奶奶在一起的時光;陳昇群〈豬十二龜十三〉因為已入選的「浪豬」兄弟,不得不退位;曾佩玉精巧的〈老朋友咖啡館〉,本來排在「前段班」,隨著每次圈選五篇後的反覆討論,不斷新增入選作品,竟然被〈魔法修正帶〉取代,以至於在全部作品確定後,小評審哀嘆:「〈魔法修正帶〉和三月兔的〈記憶橡皮擦〉好像喔!」
好想跳出來建議,要不要用〈老朋友咖啡館〉換掉〈魔法修正帶〉?想了想,這不就是「魔法修正帶」的意義嗎?真實人生怎麼可能這麼容易重來?不斷地修正,不斷在記憶邊緣擦拭、拔河,總有一天,孩子們會遇見剛剛好的人生。
發表在《小鹿》秋季號的鍾宜秀〈輸家村〉,延續黃帝和蚩尤的戰爭神話,和我剛完成《崑崙傳說》三部曲的初民探險相呼應,我喜歡得不得了!奇怪的是,這種開天闢地結合生命選擇的大議題,竟不如陳啟淦〈狐狸和烏鴉〉回到傳統寓言的簡單設想。看孩子們投票,替〈輸家村〉惋惜,薄薄的同一本雜誌,應該不可能再有年度佳作入選了,誰知道小評審根本不在意出處,〈輸家村〉在第三輪投票中敗部復活,太讓人驚喜了,而且作品的後勁很強,小評審在寫短評時,越讀越咀嚼出餘韻。
反覆的圈選進行到最後,剩下兩篇名額。讓孩子們重新回顧初審表,再挑出兩三篇「絕對不想錯過」的遺珠,加上前幾輪不斷被討論卻又運氣不夠好而留下的兩篇「角落生物」,重新進行討論,像文學篩子,一遍又一遍篩檢,希望做到「對得起」每一篇作品。最後,陳麗芳的〈打呼公主〉和范富玲的〈那曾經美好的一天〉確定入選了!讓人聯想起角落生物大復活,那株從小立志長大要當花束的小草,真的美夢成真了!可見,我們要時時立大志。
十六篇作品確定入選後,童話選的定位,在大環境的災難和小世界的翻覆中,從「照亮黑暗」開始,「點起小燈」,通往「光明靜好」,並且分享釋迦牟尼佛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期盼翻讀這本書的人,一如迦葉尊者的微笑,我們都在「拈花微笑」中默契會心。講到這裡,忽然有孩子問:「這套童話選,會印多少本呢?」
「最少一萬套吧?」我想了想。郁儒好開心:「哇,世界上最少會有一萬人看到編選的書囉!」
「不只吧?如果一個人借書給兩個人,就會有三萬人看到。」我笑了。芸瑄有點遲疑:「可是,我的書不借人啊!這樣還是一萬人喔?」
「還有圖書館啊!這樣,還是會有三萬人看到。」充滿信心的丞妍一接,為這可預期的三萬個讀者,我們都微笑起來。
3. 輕鬆些,遇見機會
回想第一次接編童話選,兩個極有個性的小評審,爭辯到深夜,孩子們在決審桌邊吃了午餐和晚餐的兩個便當;第二年學乖了,不願再一:一僵持到最後,挑了三位評審,為了「多元」,從四到六年級各選一位,結果,聰明機辯的六年級「秒贏」四年級,徹底成為「不公義的廝殺」;第三年又進化了,選出新竹和中壢同年級學生「地理多元」,盡量做到公平。
時隔十二年,二○二○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全球Covid-19確診人數八二八○萬、死亡一八一萬人,這不是終點,全世界都在醫院和墓園中哀悼悲傷,瘟疫還在繼續。意識到生命這樣脆弱,回望既往所有不肯鬆手的堅持,都覺得有點荒謬。何必太在乎呢?我變得更鬆鬆,也更縱容孩子們的意見。
發了最後的開會通知,附上決審表格。讓孩子們核對「已看過、而我還未回收標註」的作品,用藍色標出評選分數,方便匯整在同一張評審表;提醒大家預讀初審表上紅色部分,都是深受歡迎的共識,方便會議討論;到時也會把這一年度所有作品放在會議桌,如果沒看過、或沒印象,就重讀一次再深入考慮。寫信通知家長:「會議時會先做初步說明,繼而交由孩子們自由辯證。如果共識很清楚,可能很早離開;如果有爭議,時間會拉長一點。入選作品確定後,年度童話獎得獎人要頒給誰,最容易僵持不下,有一年竟然從早上九點半到晚上,希望今年不至於如此。」
「我會看著孩子們,別打起來就好。」我在信末開玩笑地加註。沒想到小評審剛開始圈選作品,就同時出現對〈小虎來了〉的讚嘆,和《平安相守》的成績並置,歲末又發現充滿邊界翻轉的古典白蛇新詮《小青》,從許夢蛟的〈君子報仇〉透露出開展的潛能,像遙遠時空的魔法師,在連自己都不知道的轉瞬間,驟然活進現代。決議把年度童話獎的桂冠留給施養慧,深刻感受她那極為現代感、骨子裡卻仍然依靠老靈魂支撐」的文字魔法。
好不容易選出十六篇作品,有憑有據地申論,每一卷作品的前後順序,如何在緊密的結構裡相互呼應;最後再評選小評審年度推薦獎,大家又不約而同地嚷:「牆壁壞壞!」
沒有打架,沒有吵架,甚至沒有一點點猶豫,王麗娟衝出終點線。真幸運啊!年度選召開決審會議時,臺中文學獎剛揭曉,沒有正式結集,如果不是我在決審時帶回這些作品,今年的討論勢必缺席;從另一個角度看,孩子們也很幸運,好作品收錄成書,就變成美麗的祝福,我在猜,是不是〈牆壁壞壞〉這個題目非常孩子氣,特別討孩子們喜歡,朗朗上口,在每一個不留意的瞬間忽然冒出咒語般的「牆壁壞壞」,然後笑成一團。
這一年的決審,共識極高,不到一點,會議就結束了。午餐後還有時間,帶小評審去挑甜點。她們留在創作坊,翻著桌面上一整年一堆又一堆童話,一邊寫短評,一邊閒嗑牙,自在悠游於「文學氣氛」。我隨手提起芸瑄有虎爸、郁儒有虎媽,丞妍完全是靠自己的虎女兒,芸瑄立刻接了句對聯:「虎爸虎媽虎女兒,靠爸靠媽靠自己」。
小評審的「文字專業」,好驚人啊!翻閱著評審桌上的稿件,對照並列著好多「圈」或「雙圈」的初審表,我忽然生出一種放不下的悵惘,還有好多曾經被孩子們喜歡,最後被遺落在「角落」的「小夥伴」,等待機會被看見。所有的作品都需要機會,才能被看見。我們重新翻讀著一篇又一篇,逆轉現實思維的王文美〈討厭聲音的巫婆〉、王美慧〈臭臉巫婆的微笑〉、錵九九〈逆時快遞〉、貝殼漢〈老闆國〉〈畫家和他畫的魚〉、康康〈嫦娥想要當網紅〉和周姚萍〈仙界閃亮大明星〉;王姿涵〈藍玫瑰花的夢想〉、李維明〈青蛙在唱歌〉、陳素宜〈跟女王一樣〉、吉娜兒〈每個人都勇敢一點,就夠勇敢〉,非常溫暖;陸荃〈青龍海傳奇〉、劉碧玲〈地球要爆炸了〉和黃文輝的〈長出牙刷的樹〉、〈少根筋王子的妙方〉,每多讀一次,就更驚喜於藏在中的奇想。
在平淡重複的日常生活裡,捕捉到一絲絲抽離現實的異想,就像童話奇遇。我偏愛妙妙貓〈烏雲來喝下午茶〉的巧思,洋溢著懶洋洋的、無所求的生活情調;還有朱德華〈郵寄自己〉極具現代感的宅經濟勾勒,讓人跟著變輕鬆。只可惜,小評審們不知道初審表的第一排欄位是我的圈選,理所當然視為前面早已被更換掉的舊評審,全都自動跳過。最後,〈郵寄自己〉被列為萬一有些作品來不及得到授權時的候補作品,我居然莫名其妙地開心起來。
4. 自在些,遇見喜歡的自己
隨著決審落幕,我們自在地聊起更多的作家和作品。我很喜歡林世仁在東奔西跑的緊湊行程裡擠出來的〈坑道驚魂記〉,新鮮淘氣;他自己更喜歡〈()嬤嬤〉,結合了早年的抒情和後來的諧趣。小評審們一聽,「職業病」發作了,連忙又找出〈()嬤嬤〉和〈汗奶奶和呼嚕嚕爺爺〉對照重讀,最後還是堅信,她們選出來的更好,還充滿自信地說:「這差太多了!」
回顧這一年的童話文學獎,好多得獎作品都設定「熟年關懷」,議題刻意,累積了太多的負擔和重量。林世仁在〈汗奶奶和呼嚕嚕爺爺〉換了視角,洋溢著日常的芬芳和溫度,熟年生活透過想像濾淨,變得輕盈剔透,有一種說不出的輕鬆和自在。流光一年一年過去,我們可以活得越來越自在,這樣真好。陪著小評審走過這段美好的文學探險,忍不住吁嘆:「好厲害啊!你們趕了一路還可以這麼精彩,總算把這件年度大事做好了。」
「甚麼?我們只開這一次會嗎?」孩子們大驚失色,依依難捨地問:「我看以前小評審寫的編輯回顧,開了不只一次啊!」
「那是因為一整年的評審,分成初、複審討論,到了決審時印象比較深刻。」我笑著解釋:「我們的新評審,上任才三個月,一路讀來的童話印象還新鮮著,自然可以在討論中一次定稿。」
原來,童話評審會,落幕了還這樣讓人難捨。即使心裡帶著這麼多感性的不捨,孩子們還是理性地回歸工作秩序,十二月二十七日決審後,在大家歡天喜地跨年耍廢前,小評審交出童話短評;運用元旦連休完成評審後記。丞妍的〈童話蠟燭〉,在黑暗中點起溫柔又強壯的光芒;郁儒在〈聽,那童話的旋律〉提出「扣人心弦的童話,結局不必然是幸福和快樂」,是童話觀的進化;芸瑄標題〈夢從中來,剛好有幸〉的文白夾雜,是「兒童具有反兒童傾向」的成長逆襲;我也埋在編訂和收尾,和孩子們一起奮鬥。
這麼短的工作時間,這麼密集的思維效率,大家好像用「參與遊樂場」的心情自在旋舞,完成這一年的艱難跋涉。直到整理好編輯細目,請大家回填稿費資料時,孩子們和家長都驚嘆:「有稿費啊?」
「從這次評審中學習很多,感謝老師給了這麼棒的練習機會,稿費的部分可以直接捐給創作坊作為發展基金嗎?」郁儒母女商量後寫了封短函。我很快回:「不用啦!可以挪為購書經費,捐給偏鄉孩子閱讀這套書,如何?」
寫著這些字句,心裡很暖。一○九年童話選的《平安相守》有大咖作家無酬參與的小童話,在黑暗中點燈;《童話小燈》又有小評審共襄義舉,延伸出更豐富的暖心故事,撐持著我們走過災難。一直沒甚麼財務概念的我,開心地期待日後童話選的推動,如花瓣綻開的縮時顯影,璀璨如煙火,提醒郁儒好好準備到每一個捐贈學校分享編輯心情,為孩子們點亮文學的熱情。直到最後,意識到這些稿費可能只換得十幾套書,距離「偏鄉文學推動」的春秋大夢,實在很遙遠,忍不住笑,有夢可以做,世界多美好啊!
夢很短暫,但是,我們可以找到更多的可能,讓夢想永恆。為了在下一個世代開發出更精緻的閱讀人口,我想到一個好辦法,在打開《一○九年童話選》時,希望每一個大小朋友,也可以找爸爸、媽媽和親朋好友,自在地開一次屬於自己特有的童話決選會議,選出最喜歡的,最好笑的,最悲傷的,後勁最強的,最難寫的,最有創意的……,各種各樣的文學評選,任著自己的標準旋轉。
喜歡,就可以。能夠自在地喜歡閱讀,喜歡童話,喜歡文學討論……,遇見喜歡的自己,這是多麼美好的禮物呢!